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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申子平正在凝思,此女子举止大方,不类乡人,况其父在何处退值?正欲诘问,只见外面帘子动处,中年汉子已端进一盘饭来。那女子道:「就搁在这西屋炕桌上罢。」这西屋靠南窗原是一个砖砌的暖炕,靠窗设了一个长炕几,两头两个短炕几,当中一个正方炕桌,桌子三面好坐人的。西面墙上是个大圆月洞窗子,正中镶了一块玻璃,窗前设了一张书案。中堂虽未隔断,却是一个大落地罩。那汉子已将饭食列在炕桌之上,却只是一盘馒头,一壶酒,一罐小米稀饭,倒有四肴小菜,无非山蔬野菜之类,并无荤腥。女子道:「先生请用饭,我少停就来。」说著,便向东房里去了。

子平本来颇觉饥寒,于是上炕先饮了两杯酒,随后吃了几个馒头。虽是蔬菜,却清香满口,比荤菜更为适用。吃过馒头,喝了稀饭,那汉子舀了一盆水来,洗过脸,立起身来,在房内徘徊徘徊,舒展肢体。抬头看见北墙上挂著四幅大屏,草书写得龙飞凤舞,出色惊人,下面却是双款:上写著「西峰柱史正非」,下写著「黄龙子呈稿」。草字虽不能全识,也可十得八九。仔细看去,原来是六首七绝诗,非佛非仙,咀嚼起来,倒也有些意味。既不是寂灭虚无,又不是铅汞龙虎。看那月洞窗下,书案上有现成的纸笔,遂把几首诗抄下来,预备带回衙门去,当新闻纸看。

你道是怎样个诗?请看,诗曰:

曾拜瑶池九品莲,希夷授我指元篇。
光阴荏苒真容易,回首沧桑五百年。
紫阳属和翠虚吟,传响空山霹雳琴。
刹那未除人我相,天花黏满护身云。
情天欲海足风波,渺渺无边是爱河。
引作园中功德水,一齐都种曼陀罗。
石破天惊一鹤飞,黑漫漫夜五更雷。
自从三宿空桑后,不见人间有是非。
野马尘埃昼夜驰,五虫百卉互相吹。
偷来鹫岭涅槃乐,换取壶公杜德机。
菩提叶老法华新,南北同传一点灯。
五百天童齐得乳,香花供奉小夫人。
子平将诗抄完,回头看那月洞窗外,月色又清又白,映著那层层叠叠的山,一步高一步的上去,真是仙境,迥非凡俗。此时觉得并无一点倦容,何妨出去上山闲步一回,岂不更妙。才要动脚,又想道:「这山不就是我们刚才来的那山吗?这月不就是刚才踏的那月吗?为何来的时候,便那样的阴森惨淡,令人怵魄动心?此刻山月依然,何以令人心旷神怡呢?」就想到王右军说的:「情随境迁,感慨系之矣。」真正不错。低徊了一刻,也想做两首诗,只听身后边娇滴滴的声音说道:「饭用过了罢?怠慢得很。」慌忙转过头来,见那女子又换了一件淡绿印花布棉袄,青布大脚裤子,愈显得眉似春山,眼如秋水。两腮浓厚,如帛裹朱,从白里隐隐透出红来,不似时下南北的打扮,用那胭脂涂得同猴子屁股一般。口颊之间若带喜笑,眉眼之际又颇似振矜,真令人又爱又敬。女子说道:「何不请炕上坐,暖和些。」于是彼此坐下。

那老苍头进来,问姑娘道:「申老爷行李放在什么地方呢?」姑娘说:「太爷前日去时,吩咐就在这里间太爷榻上睡,行李不用解了。跟随的人都吃过饭了吗?你叫他们早点歇罢。驴子喂了没有?」苍头一一答应,说:「都齐备妥协了。」姑娘又说:「你煮茶来罢。」苍头连声应是。

子平道:「尘俗身体,断不敢在此地下榻。来时见前面有个大炕,就同他们一道睡罢。」女子说:「无庸过谦,此是家父吩咐的。不然,我一个山乡女子,也断不擅自迎客。」子平道:「蒙惠过分,感谢已极。只是还不曾请教贵姓?尊大人是做何处的官,在何处值日?」女子道:「敝姓涂氏。家父在碧霞宫上值,五日一班。合计半月在家,半月在宫。」

子平问道:「这屏上诗是何人做的?看来只怕是个仙家罢?」女子道:「是家父的朋友,常来此地闲谈,就是去年在此地写的。这个人也是个不衫不履的人,与家父最为相契。」子平道:「这人究竟是个和尚,还是个道士?何以诗上又像道家的话,又有许多佛家的典故呢?」女子道:「既非道士,又非和尚,其人也是俗装。他常说:『儒、释、道三教,譬如三个铺面挂了三个招牌,其实都是卖的杂货,柴米油盐都是有的。不过儒家的铺子大些,佛、道的铺子小些,皆是无所不包的。』又说:『凡道总分两层:一个叫道面子,一个叫道里子。道里子都是同的,道面子就各有分别了,如和尚剃了头,道士挽了个髻,叫人一望而知,那是和尚、那是道士。倘若叫那和尚留了头,也挽个髻子,披件鹤氅;道士剃了发,著件袈裟,人又要颠倒呼唤起来了。难道眼耳鼻舌不是那个用法吗?』又说:『道面子有分别,道里子实是一样的。』所以这黄龙先生,不拘三教,随便吟咏的。」

子平道:「得闻至论,佩服已极,只是既然三教道里子都是一样,在下愚蠢得极,倒要请教这同处在什么地方?异处在什么地方?何以又有大小之分?儒教最大,又大在什么地方?敢求揭示。」女子道:「其同处在诱人为善,引人处于大公。人人好公,则天下太平;人人营私,则天下大乱。惟儒教公到极处,你看,孔子一生遇了多少异端?如长沮、桀溺、荷蓧丈人等类,均不十分佩服孔子,而孔子反赞扬他们不置,是其公处,是其大处。所以说:『攻乎异端,斯害也已。』若佛、道两教,就有了褊心。惟恐后世人不崇奉他的教,所以说出许多天堂地狱的话来吓唬人。这还是劝人行善,不失为公。甚则说崇奉他的教,就一切罪孽消灭;不崇奉他的教,就是魔鬼入宫,死了必下地狱等辞,这就是私了。至于外国一切教门,更要力争教兴兵接战,杀人如麻。试问,与他的初心合不合呢?所以就愈小了。若有的教说,为教战死的血光如玫瑰紫的宝石一样,更骗人到极处!只是儒教可惜失传已久,汉儒拘守章句,反遗大旨。到了唐朝,直没人提及。韩昌黎是个通文不通道的脚色,胡说乱道!他还要做篇文章,叫做〈原道〉,真正原到道反面去了!他说:『君不出令,则失其为君;民不出粟、米、丝、麻以奉其上,则诛。』如此说去,那桀、纣很会出令的,又很会诛民的,然则桀、纣之为君是,而桀、纣之民全非了,岂不是是非颠倒吗?他却又要辟佛、老,倒又与和尚做朋友。所以后世学儒的人,觉得孔、孟的道理太费事,不如弄两句辟佛、老的口头禅,就算是圣人之徒,岂不省事。弄的朱夫子也出不了这个范围,只好据韩昌黎的〈原道〉去改孔子的《论语》,把那『攻乎异端』的『攻』字,百般扭捏,究竟总说不圆,却把孔、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,以至于绝了!」

子平听说,肃然起敬道:「与君一夕话,胜读十年书,真是闻所未闻!只是还不懂,长沮、桀溺倒是异端,佛老倒不是异端,何故?」女子道:「皆是异端。先生要知『异』字当不同讲,『端』字当起头讲。『执其两端』是说执其两头的意思。若『异端』当邪教讲,岂不『两端』要当桠杈教讲?『执其两端』便是抓住了他个桠杈教呢,成何话说呀?圣人意思,殊途不妨同归,异曲不妨同工。只要他为诱人为善,引人为公起见,都无不可。所以叫做『大德不踰闲,小德出入可也。』若只是为攻讦起见,初起尚只攻佛攻老,后来朱、陆异同,遂操同室之戈,并是祖孔、孟的,何以朱之子孙要攻陆,陆之子孙要攻朱呢?此之谓『失其本心』,反被孔子『斯害也已』四个字定成铁案!」

子平闻了,连连赞叹,说:「今日幸见姑娘,如对明师。但是宋儒错会圣人意旨的地方,也是有的,然其发明正教的功德,亦不可及。即如『理』『欲』二字,『主敬』『存诚』等字,虽皆是古圣之言。一经宋儒提出,后世实受惠不少,人心由此而正,风俗由此而醇。」那女子嫣然一笑,秋波流媚,向子平睇了一眼。子平觉得翠眉含娇,丹脣启秀,又似有一阵幽香,沁入肌骨,不禁神魂飘荡。那女子伸出一只白如玉、软如棉的手来,隔著炕桌子,握著子平的手。握住了之后,说道;「请问先生,这个时候,比你少年在书房里,贵业师握住你手『扑作教刑』的时候何如?」子平默无以对。

女子又道:「凭良心说,你此刻爱我的心,比爱贵业师何如?圣人说的:『所谓诚其意者,毋自欺也。如恶恶臭,如好好色。』孔子说:『好德如好色。』孟子说:『食色,性也。』子夏说:『贤贤易色。』这好色乃人之本性。宋儒要说好德不好色,非自欺而何?自欺欺人,不诚极矣!他偏要说『存诚』,岂不可恨!圣人言情言礼,不言理欲。删《诗》以〈关雎〉为首,试问『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』,『求之不得』,至于『辗转反侧』,难直可以说这是天理,不是人欲吗?举此可见圣人决不欺人处。〈关雎〉序上说道:『发乎情,止乎礼义。』发乎情,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。即如今夕,嘉宾惠临,我不能不喜,发乎情也。先生来时,甚为困惫,又历多时,宜更惫矣,乃精神焕发,可见是很喜欢。如此,亦发乎情也。以少女中男,深夜对坐,不及乱言,止乎礼义矣,此正合圣人之道。若宋儒之种种欺人,口难罄述。然宋儒固多不是,然尚有是处。若今之学宋儒者,直乡愿而已,孔、孟所深恶而痛绝者也!」

话言未了,苍头送上茶来,是两个旧瓷茶碗,淡绿色的茶,才放在桌上,清香已竟扑鼻。只见那女子接过茶来,漱了一回口,又漱一回,都吐向炕池之内去,笑道:「今日无端谈到道学先生,令我腐臭之气,沾污牙齿,此后只许谈风月矣。」子平连声诺诺,却端起茶碗,呷了一口,觉得清爽异常。咽下喉去,觉得一直清到胃脘里,那舌根左右,津液汨汨价翻上来,又香又甜。连喝两口,似乎那香气又从口中反窜到鼻子上去,说不出来的好受,问道:「这是什么茶叶?为何这么好吃?」女子道:「茶叶也无甚出奇,不过本山上出的野茶,所以味是厚的。却亏了这水,是汲的东山顶上的泉。泉水的味,愈高愈美。又是用松花作柴,沙瓶煎的。三合其美,所以好了。尊处吃的都是外间卖的茶叶,无非种茶,其味必薄。又加以水火俱不得法,味道自然差的。」

只听窗外有人喊道:「璵姑,今日有佳客,怎不招呼我一声?」女子闻声,连忙立起,说:「龙叔,怎样这时候会来?」说著,只见那人已经进来,著了一件深蓝布百衲大棉袄,科头,不束带亦不著马褂。有五十来岁光景,面如渥丹,须髯漆黑,见了子平,拱一拱手,说:「申先生,来了多时了?」子平道:「到有两三个钟头了,请问先生贵姓?」那人道:「隐姓埋名,以黄龙子为号。」子平说:「万幸,万幸!拜读大作,已经许久。」女子道:「也上炕来坐罢。」黄龙子遂上炕,至炕桌里面坐下,说:「璵姑,你说请我吃笋的呢。笋在何处?拿来我吃。」璵姑道:「前些时倒想挖去的,偶然忘记,被滕六公占去了。龙叔要吃,自去找滕六公商量罢。」黄龙子仰天大笑。子平向女子道:「不敢冒犯,这『璵姑』二字想必是大名罢?」女子道:「小名叫仲屿,家姊叫伯璠,故叔伯辈皆自小喊惯的。」

黄龙子向子平道:「申先生困不困?如其不困,今夜良会,可以不必早睡,明天迟迟起来最好。柏树峪地方,路极险峻,很不好走。又有这场大雪,路影看不清楚,跌下去有性命之忧。刘仁甫今天晚上检点行李,大约明日午牌时候,可以到集上关帝庙。你明天用过早饭动身,正好相遇了。」子平听说大喜,说道:「今日得遇诸仙,三生有幸。请教上仙诞降之辰,还是在唐在宋?」黄龙子又大笑道:「何以知之?」答:「尊作明说『回首沧桑五百年』,可知断不止五六百岁了。」黄龙子道:「『尽信书,则不如无书。』此鄙人之游戏笔墨耳。公直当《桃花源记》读可矣。」就举起茶杯,品那新茶。

璵姑见子平杯内茶已将尽,就持小茶壶代为斟满。子平连连欠身道:「不敢。」亦举起杯来详细品量。却听窗外远远唔了一声,那窗纸微觉飒飒价动,屋尘簌簌价落。想起方才路上光景,不觉毛骨森竦,勃然色变。黄龙道:「这是虎啸,不要紧的。山家看著此种物事,如你们城市中人看骡马一样,虽知他会踢人,却不怕他。因为相习已久,知他伤人也不是常有的事。山上人与虎相习,寻常人固避虎,虎也避人,故伤害人也不是常有的事,不必怕他。」

子平道:「听这声音,离此尚远,何以窗纸竟会震动,屋尘竟会下落呢?」黄龙道:「这就叫做虎威。因四面皆山,故气常聚,一声虎啸,四山皆应。在虎左右二三十里,皆是这样。虎若到了平原,就无这威势了。所以古人说,龙若离水,虎若离山,便要受人狎侮的。即如朝廷里做官的人,无论为了什么难,受了什么气,只是回家来对著老婆孩子发发标,在外边决不敢发半句硬话,也是不敢离了那个官。同那虎不敢去山,龙不敢失水的道理,是一样的。」

子平连连点头,说:「不错,是的。只是我还不明白,虎在山里,为何就有这大的威势,是何道理呢?」黄龙子道:「你没有念过《千字文》么?这就是『空谷传声,虚堂习听』的道理。虚堂就是个小空谷,空谷就是个大虚堂。你在这门外放个大爆竹,要响好半天呢!所以山城的雷,比平原的响好几倍,也是这个道理。」说完,转过头来,对女子道:「璵姑,我多日不听你弹琴了,今日难得有嘉客在此,何妨取来弹一曲,连我也沾光听一回。」璵姑道:「龙叔,这是何苦来!我那琴如何弹得,惹人家笑话!申公在省城里,弹好琴的多著呢,何必听我们这个乡里迓鼓!倒是我去取瑟来,龙叔鼓一调瑟罢,还稀罕点儿。」黄龙子说:「也罢,也罢!就是我鼓瑟,你鼓琴罢,搬来搬去,也很费事,不如竟到你洞房里去弹罢!好在山家女儿,比不得衙门里小姐,房屋是不准人到的。」说罢,便走下炕来,穿了鞋子,持了烛,对子平挥手说:「请里面去坐,璵姑引路。」

璵姑果然下了炕,接烛先走,子平第二,黄龙第三。走过中堂,揭开了门帘,进到里间。是上下两个榻,上榻设了衾枕,下榻堆积著书画。朝东一个窗户,窗下一张方桌,上榻面前有个小门。璵姑对子平道:「这就是家父的卧室。」进了榻旁小门,彷彿回廊似的,却有窗轩,地下驾空铺的木板。向北一转,又向东一转,朝北朝东俱有玻璃窗。北窗看著离山很近,一片峭壁,穿空而上,朝下看,像甚深似的。正要前进,只听砰硼霍落几声,彷彿山倒下来价响,脚下震震摇动,子平吓得魂不附体。

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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